第四百一十三章 炼制-《剑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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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集薪哀叹一声,“你说两位国师会不会都站在我那弟弟那边?”
稚圭掩嘴而笑,“公子,你都问了我很多遍了啊。”
宋集薪无奈道:“公子这不是心里没底嘛。叔叔又不肯跟我交个底,两位国师大人又是那么高深莫测,公子在京城那边毫无根基,比起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还要一清二白,他好歹还有个祖宅,公子可是什么都没有,文臣武将,山上山下,除了一些个信奉赌大赢大的家伙,谁愿意真正看好你公子?”
稚圭安慰道:“还有奴婢陪在公子身边呀。”
宋集薪笑了起来,高高举起手臂,摊开手掌,手背朝向天空,手心朝向自己,“公子反正就是个傀儡,他们爱怎么摆弄都随他们去。陈平安都能有今天,我为什么不能有明天?”
稚圭还是丫鬟婢女的装束打扮,只是相比泥瓶巷那会儿,衣饰多了些富贵气而已,身材愈发出挑,她笑道:“公子拿自己跟他比,好像有些……丢人?”
宋集薪收起手,以拳击掌,转头称赞道:“这句安慰话,中听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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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隋京城,在千叟宴即将举办之际,这段时日氛围有些云波诡谲。
蔡丰已经向钦天监告假,只是蔡家府邸也没有了蔡丰的身影。
新科状元郎章埭不知为何,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最为清贵、培养储相之才的翰林院。
据说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还去串门了一趟刑部衙门。
小道消息在京城官场和市井满天飞。
那位名义上的山崖书院山主,大隋礼部尚书在一天深夜莅临书院,单独拜访了副山长茅小冬,见面地点,不在书斋,而是在祭祀尊奉有三位儒家圣人的夫子堂。
当晚后半夜,茅小冬没有跟陈平安细说此事,只是喊上陈平安离开书院,去了趟大隋京城文庙,比起第一次的狮子大开口,茅小冬从文庙带走了更多承载文运的礼器、祭器。
返回东华山后,茅小冬带着陈平安来到山巅,拿出那枚玉牌,以圣人姿态坐镇书院。
陈平安取出三十余件茅小冬帮忙准备的天材地宝,姗姗来迟的最后两件,一件是千年水牛角,一件是宝瓶洲中部某国京城武庙、一位武圣人生前佩刀,蕴含着浓郁的金戈肃杀之气。茅小冬关于收集炼化材料一事,没有故作清高,而是从一开始,就跟陈平安讲述过这些天材地宝的来历、价格与独到之处。
由于第一次在老龙城炼化水字印,筹备一事,是范峻茂帮忙,所以陈平安这才真正了解为何练气士炼化本命物一事,为何耗钱以及耗费光阴,寻常练气士,想要成功,除了依靠钱袋子,还要拼运气,运气不好,欠缺了关键之物,就会直接导致炼制一直停滞不前,而修行路上,一步慢步步慢,这里边的无形损失,让练气士都要心焦抓狂。
运气稍好一些,也要伤筋动骨,打个比方,得到一件适合的炼化之物,之后对于辅助材料的价格,大致心里有数,原先计划花费一颗谷雨钱,这是所需天材地宝的真实价格,可即便所有材料都能够遇到,但是如何变成自己手中物?山泽野修多半靠抢,喜欢推崇杀人越货金腰带,美其名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,谱牒仙师多半靠买,靠香火情,以神仙钱跟人购买,或是以物易物,若是没有交情,就能在倒悬山灵芝斋、龙泉郡牛角山包袱斋、青蚨坊这类各大神仙店铺,砸下神仙钱,这还不算什么,最费钱的一种状况,是那些供不应求的天材地宝,神仙店铺会有专门的袖里乾坤楼,喊上一些个有购买意向的金主,各自出价,自有一套让人割肉、心头滴血的商家手法,一旦走到这一步,最终成交价格,比起一位练气士的最早估价,翻上一番都很正常,甚至还专门有人喜欢拆台抬杠,一旦看准了某人势在必得,便故意坏事恶心人,一颗小暑钱的物件,硬生生哄抬到三颗四颗小暑钱的价格,苦主买还是不买?不买,许多好东西就会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,耽搁了本命物的炼制,如何是好?
何况一座座仙家山头之间,一般来说越是邻近,越是勾心斗角,谁乐意眼睁睁看着别家山头多出一位中五境,尤其是一位呼风唤雨的地仙修士?打生打死未必有,可暗中相互下绊子肯定层出不穷。
所以当茅小冬收集完所有天材地宝后,陈平安在如释重负的同时,也有些揪心。
第三件本命物如何炼制?
按照既定计划,那会儿自己应该已经身在北俱芦洲。
难道改变主意,将老龙城一役剩余的大骊赔偿收拢,砸锅卖铁,在落魄山炼制完第三件后,再去游历那座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?
陈平安微微叹息,只能告诉自己明日愁来明日愁。
这还没有炼制成功金色文胆,就开始想那第三件本命物,不妥。今日事今日毕,先将今日事做得尽善尽美,才是正途大道。
陈平安收敛思绪,凝神屏气,最后取出了那只来自桐叶洲青虎宫的炼物之器,五彩-金匮灶。
然后开始在心中默念一遍埋河水神娘娘相赠的那套炼物道诀。
茅小冬从头到尾,都没有说话。
多说无益。
修行是自己事。
即便是传道人,解惑几句,指点几句,就已经差不多了。
哪怕是护道人,对此更是不会插手,最多就是那人不幸炼制失败,尽量保住那人的大道根本,竭力追求一个被护道之人的“留得青山在”而已。
陈平安身前已经摆满了各异天材地宝,突然抬起头,望向坐在对面的茅小冬,问道:“茅山主,我其实有个疑惑,一直想不明白。”
茅小冬点头道:“问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我们浩然天下,既然有七十二书院坐镇九洲,为什么不是七百二十座?是中土文庙做不到,还是至圣先师不愿意这么做?”
茅小冬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,缓缓道:“我只说我个人见解,你拿去参考,未必正确,但是可以作为你理解这个世道的一种可能性,如何?”
陈平安点头,“好!”
茅小冬这才说道:“关于此事,我曾经与人探讨过。如今可能已经不太有俗世人记得,很早之前,嗯,要在三四之争之前,北方皑皑洲,在昔年四大显学之一的某位老祖宗提议下,刘氏的鼎力支持下,以及亚圣的点头答应之下,曾经出现过一座被当时誉为‘无忧之国’的地方,人口大概是千万余人左右,没有练气士,没有诸子百家,甚至没有三教。人人衣食无忧,人人读书,夫子先生们所传学问所教道理,皆是四大显学与诸子百家的精粹内容,但是尽量不涉各自学问根本宗旨,不过主要是以儒家典籍为主,其余百家为辅。”
说到这里,茅小冬缓了一缓。
说得极慢,极其认真。
以至于茅小冬此刻身为书院圣人,都显得有些吃力。
陈平安开口问道:“学塾先生,是那精心挑选的书院贤人君子?”
茅小冬摇头道:“当然不是,不然就毫无意义了,因为即便成功,一国风俗最多演变成一洲,可却会饿死其余八洲,以八洲文运支撑一洲安乐,意义何在?所以皑皑洲刘氏在各方监督下,为此前期秘密筹备了将近四十年,方方面面,都必须得到到场的许多诸子百家代言人的认可,只要一人否定,就无法落地实施,这是礼圣唯一一次露面,提出的唯一要求。”
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最终结果,不尽如人意?”
茅小冬点点头,“不然就不会有后来的三四之争了。”
陈平安陷入沉思,思考为何会失败。
一团乱麻。
茅小冬轻声道:“从至圣先师到礼圣,一位阐述仁义道德,一位具体制定规矩框架,为什么?”
茅小冬自问自答:“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,我也曾请教那人,为何至圣先师和礼圣,在奠定浩然天下的独尊和正统地位后,依旧容得下诸子百家?为何不干脆只留下儒家学问,教化苍生?那个人的回答,让我这榆木疙瘩,豁然开朗,才知道原来天地如此之大,那人说,道祖在看那个一,所以当初那场作乱余孽,才得以迁徙去往剑气长城。而我们浩然天下,也没有对妖族斩尽杀绝。佛祖也只是留下了一句,预言那末法时代终会到来,‘从是以后,于我法中,虽复剃除须发,身着袈裟,毁破禁戒,行不如法’。”
茅小冬反问道:“你觉得这三位,在求什么?”
陈平安摇头不知。
茅小冬说道:“那人告诉我,他也不知道答案,但也许是希望给世间所有有灵众生,一种趋近真正意义上的自由,一种你不需要付出额外代价就能够达到的自由。”
茅小冬问道:“可曾明白?”
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:“不懂。”
茅小冬笑了,“陈平安,你没有必要现在就去追问这种问题的答案。”
茅小冬站起身,抬起一只脚,离地寸余,悬停空中,然后往上抬高两次,“当下种种所学,知其根本与真意,循序渐进,步步登高,那么一个人无论站在怎么样的高位,心都稳。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,最少我们读书人,都应该是这样的。”
陈平安想起自己在大泉王朝山巅与姚近之所说之事,关于一个个从里到外、从小到大的圈子,会心笑道:“这个我懂。”
茅小冬坐回原位,笑问道:“真懂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真懂!”
茅小冬伸出一只手掌,微笑道:“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具,那就可以炼物了。”
陈平安先闭上眼睛,轻轻呼吸一口气。
一颗金色文胆,安安静静悬停在他身前。
陈平安依旧没有急于以一口纯粹武夫真气,去“开灶生火”,反而没来由想起自己年少时在泥瓶巷祖宅的那件事。
二月二,龙抬头,烛照梁,桃打墙,人间蛇虫无处藏……
那大概才是陈平安行走江湖的最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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